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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舒本已经黯淡下去的面色却又亮了起来,他坐直身,盯着罗彻敬片刻,嘴唇哆嗦了好一会。这一生的际遇,骤然间在脑子时翻翻腾腾。多年来,他再一次有了改变千万人命运的机会!
“常舒……当为主公效死!”他艰难地说出这句话,将头磕在了榻板上。他曾经对归相说过这句话,那时心潮澎湃义无反顾。多年后再重出旧语,心境却复杂得很,甚至还有一丝茫然。然而,他已经蹉跎了太多年华,他实在很想抓住一个机会……他深深地知道,就算这机会看上去并不完美,然而如果放过去,也许就永远不再会有。
两人彼此立誓后,激动平息后,再商谈起细策。
“这件事,先不要告诉奉国公,”常舒道:“等事情发动后再说,他是肯也得肯,不肯得得肯了!”
“是,我也是这么想的。”罗彻敬连连点头。
“然而和诸文武之间的联络,却非借他的名义不可。主公自幼跟从他身侧,他的笔迹印章,模仿起来应当都不是什么难事。”虽是密室相谈,常舒说到这里时,还是刻意压低了声。
“是,我们该事先和那些人打招呼?”罗彻敬热切地问道。
“赵瞿两人到现在这一步就足够,”常舒道:“只要我们真在泷丘得手,他们应该不会有什么异动,详细情形给他们知道,反而怕生漏子。而泷丘之中,只要我们稳住一个人就足够!”
“谁?”罗彻敬这么问时,心里想得是孙惠,然而常舒的回答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杜延章!”
“他?”罗彻敬愕然道:“他和罗彻敏关系那么深……”
常舒微微摇头道:“当然不是在事先找他,而是让军队入城后,你得第一个找到他,以奉国公的名义和他交涉,让他置身事外。我们要的是尽快拿握泷丘,拿握各军军需,若无杜延章附合,只怕得到泷丘也无济于事。”
“可是他真的肯么?”罗彻敬依然疑惑。
“他和我一样,都是士人!”常舒颇有些自嘲意味地笑了笑道:“士人只求为君所用,并无立场。”
罗彻敬觉得这话听着刺耳,便岔开话题道:“我还以为你会提孙惠。”
“孙惠虽是泷丘尹,不过我看他未必能指挥得动他手下那点巡城兵力。”常舒神态又凝重起来。
“啊?”罗彻敬不由一惊,他本想孙惠是罗彻敬一手提拔上来,又有罗彻敏那一贬一复的事情,说动他应该极容易,巡城的两千多兵力其实不在他眼中,可听常舒这么一说,不由得大是紧张。
“那个鄂十七郎,他的势力很难说呀?”常舒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道:“我看巡城队中,只怕尽是他的人。而这泷丘的大大小小无赖少年,若是被组织起来,也是可以一战之力。但最怕的,却是不知他在各衙门里面插了些什么人物,到当真大军入城……入城或者容易,却怕会在城中被各个击破!”
“那怎么办?”罗彻敬想起鄂夺玉从府衙大牢中逃走的事,对常舒的话便信了七八分。
“一个个查是来不及了,这事就得着落在翟女身上!”常舒的这句话和他唇角冷笑,让罗彻敬怔愣了好一会,方道:“原来……我还要想要不要提先生留意她呢!”
常舒侧过头去,对着窗上闪动的烛焰道:“她和鄂十七郎那一伙有关系,我早就疑心了,却一直没有动她。我想这几个月,我们的一举一动尽被她传了过去,鄂十七郎肯定对她的情报深信不疑。我的计策也简单,就是引蛇出洞,把举事之期提前两个时辰泄漏给她。鄂十七郎布下的各个暗桩都会动起来,只要一动,我们就知道了。然后……”
“好计策!”罗彻敬大为激赏,他哈哈一笑道:“翟娘子给我立下这大功,将来她与先生合卺之日,我定当好好地代她备上一份妆奁!”
他笑得异常得意,脑中已经幻出成功后的为所欲为大展拳脚的情形,因此没有留意到常舒侧过去的眼紧紧地合了一合,这一刻,有些无人所知晓的惨痛被暗暗地关了进去。
第三十九章
这一夜罗彻敬与常舒密谈了两个多时辰,辞别时已是五更。他兴奋无比,睡是睡不下了,便回自己屋里略作梳洗。给他绾头发的待妾巧笑道:“果然是人逢喜事,五郎今日格外英爽呢!”他对着镜子左顾右盼,也觉得自己双目炯炯,眉间有彩,两颊生晕,何止是格外英爽,简直是如神附体!
他正得意,帘外却有丫头跪禀道:“有几位大人前来拜访,老公爷还没起身,让公子先去招呼。”
他赶紧答应一声,便往前面会客厅去。
尚未到堂上,就听得唐瑁的声音又响又脆,他正在和人说话道:“这你们的见识可就差了,这可是史有明载的……”
“大人是读书人,见识自然比未将广,可未将却是实实在在打过仗的!这血肉之躯,如何能够刀箭不入?如何可以以一当百?”和他争辨的那个,听声音有些陌生,说起话来毫无敦柔之气,便是只听声音,也认得是一名武将。
唐瑁自然不会和他当真吵起来,打着“哈哈”道:“一会儿公爷出来,最好让娄将军前去动问!”
“这是在争什么?”罗彻敬走了进去,便有七八名官员围了上来,与他见礼。
他随眼一扫,除唐瑁外,大多是泷丘附近几个郡县的官员……想是昨日得了消息,今日一早匆匆赶来贺喜。当中有一个身量高长的披甲副将——应是方才唐瑁争吵的那个了——他上前一步,行了庭参礼道:“铄州节度使麾下副将娄原,见过招讨使大人!”
罗彻敬顿时想了起来,连忙掺起来道:“原来是娄将军,去年随先王出征时,还在神秀关见过将军……你家大人近况如何?”他一面道,一而心中惴惴,不知刚刚回到神秀关的赵德忠遣这将军前来,却是何意?
那娄原听到这话,似乎正合己意,便也不管旁边还有多少人在等着和罗彻敬说话,便拉着罗彻敬道:“是有军务,要请招讨使大人作主。”
“喔?”罗彻敬恐怕赵德忠有什么要紧的话,不欲他当面说出来,便含糊道:“将军请坐用茶,过一会儿……”
然而娄原却已不管不顾地嚷起来道:“招讨使大人,集翠峰急需增援,这可缓不得!”
罗彻敬一听就怔住了,集翠峰由杜乐俊的锐锋军镇守,怎么倒要铄州节度府的人来求援呢?他想询问,然而娄原却没给他插话的机会,自顾自地就说起来。他操着一口北州话,语速又快,一会儿就说得额头冒汗,罗彻敬却还没听明白,他又将唐瑁拉了过来道:“这是唐度支说的,可是?”
见罗彻敬一脸迷糊,唐瑁只好代他解释道:“娄将军秸风屯下受了伤,赵节度使让他回神秀关调伤。后来王上命杜家大郎接管神秀关,而集翠峰不免空虚。娄将军便临时受杜大郎指派,去驻守集翠集。前些天,赵节度使回到神秀关,杜家大郎交割完毕回去,突然发觉青龙涧涧水高涨。杜家大郎便疑心是宸军在青龙涧上打主意,想淹了神秀关与集翠峰间的道路……你也知道,那条山道还是先王刚刚定府泷丘时修整过,十几年下来,不必水淹,每年土塌地陷也都要花个几千两银子修葺……杜大郎深为担忧,便让娄将军回程时再细察青龙涧。娄将军发觉,水果然又涨高了些,有些地方马己经过不去了。娄将军只得走冲天道回来,这集翠峰眼下的补给,便无法就近由神秀关调拨,而非走冲州不可了!”
他这一席话,说的事事关重大,当下诸官员都认真听着,连罗彻敬也十分慎重,道:“此事需尽快报与我父亲知道……”
他话未说完,罗昭威便在门口发言道:“有什么事了?”
他赶紧几步上前,搀了罗昭威到主位上坐下。罗昭威与诸人见礼后,唐瑁将方才所言又复述了一遍。他道:“昨夜我在府中当值,娄将军跟我说了这事后,我去禀过太妃。”
“太妃怎么说?”罗昭威赶紧问道:“眼下正是春荒,可抽得出粮草来么?”
说到这个,唐瑁眼睛顿时冒光,他跟打算盘似地“噼里叭啦”报了一大堆数字,最终甚是得意地道:“就这么精打细算地用,只要今年没大灾,明年我都不愁!只是粮草虽有,这一路,先要过冲州,又要入昃州,可不比送往神秀关的路是在自家地盘上,非得有兵力护送不可。如今,还能调动的,可就只有……”他瞥了一眼罗彻敬道:“小公爷的秋州兵马了。”
罗彻敬心里“哼”了一声,明白过来。原来是想打我兵马的主意,我是说你怎么这么巴结了,一清早上门来。他却又一转念,想道:“昨夜常先生不是怕集翠峰和昃州失陷到宸王手中么?我的人押粮而去,不是正可以将集翠峰拿下?这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来。”想到此节,他心中一通狂喜。
只是狂喜过后,他马上又想到,杜乐俊绝非庸将,锋锐军能在宸军围攻中坚守至今,最少也不会比他的人马差,万一失手……
他正这么想时,门子高声传喝道:“杜御史登门!”
罗昭威便唤罗彻敬扶他出迎,罗彻敬却正发呆,过了一会才听到,慌慌忙忙地起身,竟踩到了自己的袍角上,险险跌了一跤。罗昭威当着满堂宾客不好出声斥责,只得狠狠地瞪了他几眼。然而罗彻敬却全未在意,他转着念头道:“若有杜延章一纸书信在,此事便有了七八分把握!”
他们步入中庭,见杜延章笑吟吟地站在庭前树下,手中平端着一柄纸扇,去接树上飘下来的碎花。虽是数月来一直忙碌劳累,昨夜也待宴至晚,然而他此时沐着晨风,依然不失清贵之态。
罗彻敬暗自里拿他和自己的父亲还有常舒比了比,不由觉得:“父亲出身军旅不脱粗率习气;常先生漂泊半世,总有郁愤尖刻之态……却都还可以捉摸一二。可他这等书笔之中浸淫而出、朝堂官场沉浮一世的人,平时接应谈吐,一应都亲切随和,可心里倒有什么机关,却绝难知晓了。”
他这边心里七上八下,那边罗昭威与杜延章己经寒喧完毕,携手入厅。杜延章和唐瑁娄源见了面,便也得知集翠峰的困境。他也向罗彻敬恳言教他出兵,罗彻敬不免暗暗得意,想道:“说到底如今就是我手里有兵马!”他拿定主意,然而还需在面子上多推拖一下,便说起泷丘安危亦不可松懈等等。
杜延章收起扇子,向罗昭威道:“泷丘所虑者,无非蕃骑而己,此事奉国公最是深知……请问奉国公,泷丘如今,可需大军镇守?”
罗昭威轻哼了一声,他知道自己儿子是个不能吃亏的毛病,想他多大是要借此由头多挣点功劳颁赏什么的。他其实以不以然,却又不想让儿子难堪,便含含糊糊地道:“虽说落日碛上有乱事,却也不能不防,不过真有白衣别失大举入侵,这一两千人马也济不得甚么事。”
他这么一说,罗彻敬自然俯首听令。只是边上娄原却又插嘴道:“奉国公!听说你回来时,是被一支神兵护送来的?可有此事?”
罗彻敬想起方才进屋之时听到的话,才明白原来他们争得是这个。
这几日他们都听到了凌冲两州军中传来的谣言,昨夜宴席上,也不知有多少人想问,然而碍着薛妃在,却不便谈论这荒涎怪异的事。
罗昭威微微皱着眉头,道:“确有一支蕃族劲旅护送我来,他们族中唤作阿咄遇。”
“阿咄遇?”唐瑁听了眼睛都发着光,叫道:“原来真有此事?”
满堂上都被他这叫声给吓了一跳,都呆呆地盯住了他。
他却不理会,自己滔滔不绝地一径说了下去。“我前些日子,上佑国寺借书看,看到一段记载,说从前蕃族始祖是处女沐浴而生。因此,后世蕃族十五岁少女,每年春季的一日,便要到传说中涎育始祖的那条河的源头中浴水。有些少女便会受孕,之后生下孩子。这些孩子,再经族中密思施之密术,当中极少数便可通灵窍,能吸纳天地精气,便称作阿咄遇,便是蕃语中‘特选者’之意。这些人力大无穷,眼观千里。狼群在他们面前也会蹲伏,野马在他们的呼唤中也会驯从!只要族中还有阿咄遇在,这个部族便战无不胜!”
他说得兴致勃勃,然而罗昭威却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道:“送我回来的那支蕃军,是一族中精选出来的武士,自然悍勇一些,却哪有你说的那般神乎其神?”
唐惠讷讷地笑道:“是是,这本就是传说而己,如何能当真呢?大约是他们将传说中的名字给自己的勇士取名罢了!”
此时外面又有官员到来,罗昭威赶紧出迎,堂上换了话题,便也无人再议论这个。
客人越来越多后,罗彻敬见无人注意,又快到开宴之时,便在罗昭威耳边悄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