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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内盏灯,四面皆佛。
我缓缓跌坐。
佛无语,雷峰塔里只剩下冷清清的寂然。
许仙不停地敲打雷峰塔的声音隐隐传来。
我顿时心潮起伏,情怀涌动,扑向塔中间,不顾一切地呼喊:“让我们见最后一面都不行吗?就见一面呀……”
“法师,我恳请……”
佛依然无语。
可是佛像的面容竟渐渐有了变化。
“阿弥陀佛。”法海从旁看着。
恋恋不休的人呐。
真是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愁月长圆。
就在这时,浓厚的天空乍地裂开,一道温煦的金光从九天之上映着雷峰塔。
雷峰塔“轰地”缓缓震动!
烧炙着白蛇的强光消失了。
法海抬头望向天上的金光,即有所觉悟。
“我佛慈悲,弟子明白了,阿弥陀佛。”
雷峰塔整个塔身竟然缓缓升起,我见到许仙……
也见到了法海,是他。
是他用一己之力,血肉之躯抬起了雷峰塔!
敌我从来不是那么分明的,是非也不是那么清晰。
我望着法海,迟迟疑疑。走出塔身,拥抱许仙。那呆子显然还记不起我,但却回抱住我。
诗云呵,温暖的拥抱甜蜜的泪水,有一种离别,一别便是永别……
见我身上残留战事的伤痕,他怜惜地说:“你受苦了……”
我从不知道一条蛇竟有这么多的泪。
泪,也是水的联想。
一滴滴地落在许仙手上,将他衣袖湿透。
“虽然我不认得你,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流泪,我的心好痛……”
“你不要伤心,我不要看到你哭,就让我一个人流泪好了。”
法海不是说过么,如果真的爱,就让自己流泪,而不是让他。
与其痛苦地相濡以沫,不如就此相忘于雷峰塔。
我续道:“你不记得我了,不要紧,只要我记得就好……遇见你之前,虽然我已经修炼了一千年,可这一千年都不如和你相遇的一瞬间那么重要!你知道吗,就算经历再多的苦难生死轮回,我都不后悔,只要想着你的样子,心里就有着牵挂,有希望。不管受再多苦再多罪,只要我活着,永远都爱你。”
我迎上身,吻了他。
这吻别似覆水。
在这最后的一吻里,段段难忘的情景如潮水一样涌上了心头:第一次的湖中相遇、湖心亭的再遇、往日的温馨、醉人的缠绵、曾经爱的宣言……入定为画。
雷峰塔内佛轮漩涡转。
“没时间了,快!”法海劝我们。
佛轮漩涡巨大的吸力把白蛇吸住,硬往塔里扯。
巨大的力量将我推进雷峰塔。
塔缓缓落下,终于镇下。
许仙茫然看着,那一吻让他心头大震。“我会在这里等你,等你出来告诉我所有我们之间的事,素素!”
雷峰塔里,我垂下最后一滴泪。
滴在我浅紫的衣襟上。
那刹那恍如千古的凝视。
湿了一枝花。
之前,灰飞烟灭。
一弹指为二十瞬,一瞬为二十念,一念为二十息,一息为六十刹那,一刹那为九百生灭。
其后,烟消云散。
你还记得吗?
我还记得。
你还记得吗?
最好你已经忘掉。
5。不过人间走一遭
后世民国有位才女,说男人身边有一枝红玫瑰也有一枝白玫瑰。挑了红的,红的就变成蚊子血,白的便是要仰望的明月光;挑了白的呢,白的就是饭粘子,红的呀理所当然成为心头抹不开的朱砂痣。
再后世得解放,也出了一名才女,她引申下去,不仅男人有红白玫瑰,女人同样希望她的生命里有两个男人。她说,一个是许仙,一个是法海。
名字好不熟悉。
总之,得不到的叫人牙痒痒,已失去的让人心戚戚。
其实没什么得不到,也没什么已失去,得到的未必真正属于你,失去的未必不予你。
不过人间走一遭,尝回鲜吧。
第十六章 千里烟波江海寄余生
引言
漫天飞雪,说来就来,未及声明,仿似所有偶然的必然。这景呵,似曾相识。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怎忆前世与今生,无香烛也无经文。
不记来处与归处,无殿堂也无神像。
让这朔日晦月,照我星路。
让那皇天后土,做我门徒。
1。诀别
青蛇与能忍在另一处岸边,遥望雷峰塔。合起了眼帘,泪已流下。
随着白蛇被收,周围的洪水慢慢退散,到处都是随波逐流的尸体。
情火烧野,草木皆焚,乐尽哀生,罪孽深重,罪是犯禁。谁说动情以后,可以全身而退?
青蛇失神地望着白蛇消失在塔身下,受伤不轻的她靠在能忍身旁。
能忍苦笑说:“对于他们来说,这也许是比较好的结局。”
青蛇忍着伤势,默默起身,背对能忍,不去看他。
“你干吗?”
青蛇头也不回地说:“回家。”
“你回家,我去哪儿?”
“我永远都不会像姐姐那样去爱一个人,而你,也永远学不会做一只妖。”
青蛇惨然一笑,“嗖”地化作一条蛇窜进海里。
忘记他,怎么忘记得起……
“我已经变成妖了,我都已经这样了,你为什么还要走啊?你走了,我怎么办啊?你不是说你不会不管我吗?你这个骗子。你骗了我这么多次,别再骗我了!喂,喂,回来,回来啊。别玩我了,我玩不起了。骗子……骗子……”
他声嘶力竭,唤不回那骗子。
轮我上场,恣意抒怀;待我下台,无可恋栈。
妖就是这样决绝。
2。人间世道世间人
“师父,后来许仙怎么样了?”
“许仙皈依佛门,常伴雷峰塔。”
物换星移几度秋,人事代谢浪淘尽;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许仙说,从前娘子等了他千年,只为与他相遇,而今,他以余生偿还。敲一天木鱼是一天的意,念一天的经是一天的念,从今以后还一天是一天的情。
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
“师父啊,那后来许仙记起白娘娘没有?”
“记起还重要吗?”
“不重要吗?”
“重要吗?”
“不重要。”
“那你还问。”
“可不记起也不重要,既然都不重要,那记起何妨。师父啊,我们这样漫无目的闯荡人间,长路漫漫,再不八卦下,就要闷死了啦。”
“……”
“师父,我们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哪儿也想去,哪儿也不想去。”好个能忍,已有锋机。
“师父,为什么你不留在金山寺继续当住持呢?”
“师父,为什么你没有把我收了呢?”
“师父,为什么……”
……
法海向空中抛去一只苹果。
问题太多。
塞住他的嘴巴。
“师父……”
“又怎么啦?”
“师父你看,下雪了!”
漫天飞雪,说来就来,未及声明,仿佛所有偶然的必然。
这景呵,似曾相识。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能忍终于明白。
既然天地生人,同时也生妖,那么妖,必有它存在的道理。
千百年来,我们所谓除“妖”,不过是除“异端”,但凡有悖于我们现阶段常识所识的事物,均视其为“妖孽”,必得“斩除”。
可笑至极!
世界上,不被我们所知所识的事物,何其之多。
所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对妖莫不如此。顺我,就让你成仙,逆我,便收了你。
多么愚蠢!
师父的师父还执念于佛祖,佛曰佛云佛如何。到了师父这里,是连佛祖都没有了。佛无处不在时时有,佛到处都在刻刻无。
到最后,没有法,没有规矩,也没有秩序。
法是用来犯法的。
规矩是用来犯规的。
秩序是用来被打破的。
倘若不知其味,不受其惑,有何值得夸耀?只有了其味,明其惑,却真正不以为意,不受其扰,才是真的“空无”。
与人无爱亦无嗔。
但无即有有即无。
能忍彻悟。
他把手里,不,是嘴里的苹果咬了一口,流涎三尺,振翅高飞。
好甜。
甜得像她,蓦然绽放的笑颜。
雪花依旧落。
一人一妖走天涯。
雪花依旧落。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灵犀霍然不灵,
心无龟甲,不能卜
来世的约会。
在塞北,在江南岸。
我说故人哪,
道别时你折柳丝
抑或发丝?
回光渐息,如将翕的睡眼。
键上指移走,铿锵也渐息。
像一朵花,无奈、无奈地
在雾中消隐。
卦者说,神将粉碎。
在粉碎的水晶中死去。
最后一滴泪,我说就碎向
大海的,大山的,
洪荒的静默吧。
江南,江南我另有约会。
扁柏树织,织最密的网。
网我成茧。
茧外是禅,禅外是迷。
谜底如迷,网在迷中轮回。
一轮一梦,却无以探测。
因为解梦的大书也丢失在梦中。
在迷惘的江南。
注:本书第二章第5节末段诗作引自中国台湾诗人夐虹的《水纹》(全诗);第七章第4节末段诗作引自夐虹的《镜缘诗》(其中两段);第十六章第2节末段诗作引自夐虹的《迷梦》(全诗)。
白蛇传说(番外篇)
1。福
新年时,家家户户门口张贴一挂“福”,字须倒过来,取义“福倒”,寓意“福到了”。传统就是经年累月约定俗成的规矩,谁也休去追本溯源,总之它在那儿,久而久之,也就在那儿了。
久了,就是道理。
和道理别去比久。
我倒挂在房梁上,一梦落,一梦起。
眼前的人间,都是颠倒的。颠倒自有种颠倒的美,别人看不出来,是因为他们始终正,或者始终假装正。我蔑视他们自以为是的“正”。如果开始就以胖为美,以斜为对,以倒为正,那么胖就是美,斜就是对,倒就是正。规矩是人定的,是人焉能不偏颇。
犹似鹰,我有着简直太精亮的眼。张开双翅,俯冲而下,一口咬断猎物的脖颈,贪婪地醉饮新鲜的汁液。那香,满了我四肢百骸;那味,足了我五脏六腑。
我对我的新年首餐表示满足。
猎物倒在血泊里,悲哀地颤动,小小躯体竟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尽管如此,依然难逃命运的蚕食。有时候,我几乎会错意我就是那顶天立地的命运。违背我,就是违背命运。那是个两岁多的男孩吧,大约穿着开年里娘亲给他新做的大红衣裳,于院内蹒跚,最后的亮相还在笑,露两洼酒窝。周围人惊呼的惊呼,哭喊的哭喊,他已经再听不见。
蝠到了,竟意味着他的福倒了。
但听不见是好的,看不到也是好的。听多了,看多了,或会迷了心智,长大后,他也许只是个平凡的娃。人们问,幼孩有什么错呢?没有。那作为一只蝙蝠,我又有什么错呢?生命就是这样在循环,没有谁必须死,却必须有人死。有甚对错可言?勿可怜,若不食他,死的则是我。
修行到了生死关头,千钧一发。
我要成仙的代价,是凡人的鲜血,愈年轻愈新鲜愈好。
很讽刺吧。
世事不过如此。矛盾中前行。
其实,我何尝不想做个好蝠呢。
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吸饱喝足,日修夜炼,原以为总该快要大成了,却始终不温不火,不疾不徐,一切仿佛静止了,没有向上的迹象。我只能变本加厉,吸食更多,对于修行,我从来是最虔诚的教徒。
一百年、两百年都过去了,未见任何变化。
修炼是这样,茫茫无尽头。也没有人告诉你尽头何在,你只是近乎苍白地努力,努力着或许有结果或许没有的那些,正是那些未知,让我着迷地期待,悬心地煎熬。
这是我自选的道路,尽管一片漆黑,仍要走下去。
我见到他,一眼识出。
如今的他,袈裟加身,龙杖乾坤,佛印眉头,大煞四方。
他说了很多话,我没有细听进。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有认出我——曾经是幼小生命的终结者的我。
“蝠妖,你把能忍怎么了。”
能忍,唔,我想想,是不是在花船上被我一口咬了脖颈的小子?
看来师父当年的债还继续需要小和尚来还。
他宝相庄严,依稀还有前世的影子。
其实怎么会有呢。多少次的轮回,才能又遇见我。
是我犯了疑心病吧。当年娃子的无辜眼神总是无法控制地浮现脑海。
他望向我,似乎是惋惜地说,“你可知你为何难以修至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