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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睛盯着输液管生怕滑出,右手继续推入。虽然我确定过位置,现在手感却很奇怪,感觉比较松弛,我生怕放错地方,低头查看。在普外科和泌尿外科实习的时候做过很多次肛指检查,没有一次发现过这样多的反复重叠的陈旧性裂伤,新旧不等的伤痕放射状交错,多得没法数清楚。我不由得想起了上天对普罗米修斯的惩罚,让他每个白天被秃鹰啄食肝脏,在夜间又长好,白天再供啄食,无休止地轮回,永远忍受痛苦。这时我听到泰雅昏迷中发出低低的抽泣。泰雅忍受过多少痛苦?他可曾在人前强颜欢笑或故作轻松,却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哭泣?泰雅,你是多么不幸啊。
我好不容易弄好,虽然天气很冷,汗水却沿额头流下。抬头一看,补液不滴了,我几乎要崩溃!刚才第一次打就很勉强,现在再要我打一次完全是“mission
impossible”。我沮丧地掰开他的手臂,试图再次寻找有可能注射的静脉。或许是上帝看我可怜,我把他的手臂这样一动,Murphy’s滴管里又有液体一滴一滴地滴下来。我伸手按按针头附近的皮肤,还好,没有肿起来。也许针头还是好好地在静脉里,刚才只是贴住了血管壁。我心里默念“感谢上帝”,一边小心地把被子盖回去。
大约半小时以后泰雅开始大量出汗,输入的液体似乎完全没有在他体内停留就从毛孔接踵而出。我量了一次体温,37度。
11。旧痛
我值班夜间巡视病房时,常常看到陪夜的家属静默地坐在熟睡的病人身边。他们的脸上带着各种各样的神情,从怨恨、淡漠、厌烦,到怜悯、惋惜、祈祷,似乎没有人脸上带着“爱”。也许多数人觉得一个人成了病人就不是完整的人,不再是爱的对象,至多是个接受别人照顾的肉体。现在轮到我自己,静静地坐在泰雅的床前,我脸上是什么表情呢?我自己看不见,但我知道,那一定是爱。不是怜爱,怜爱是自恃清高的人对卑微者的俯视;也不是一见钟情的爱,那是幼稚的心被狂热燃烧转瞬即逝的火焰;更不是情欲的爱,他受伤的心也许终生都不能接受一点点哪怕来自自然的情欲。那就是爱,纯净的爱,来自内心深处不知名的地方的爱,你寻找它时它躲着你,你希望它降临时它不知在哪里,你伤痛疲惫失去了生活的勇气时,它却在朦胧中悄悄地告诉你:“活下去吧,至少还有我在。”你含着泪的眼睛眺望它声音的方向,只能看到它遥远的影子,而且由于眼中的泪水而分外模糊不清。为了它虚无飘渺的诺言,你会一直前行,就象在沙漠中追逐海市蜃楼。也许你最终会衰竭而死在它怀中,在你奔向永恒的时刻它会给你无比安详无比宁静的感觉,就仿佛你真的已经得到它。在那刻,生和死还有什么分别呢?生,不就是感觉自己活着吗?
此刻我就在奔向无底的深渊,向着那五彩的宁静,庞大的温暖飞奔,我的速度是那样快,全身的血似乎都涌到头部,身体失去了重力的控制。即将得到的幸福和归属感是我的第一加速度。突然我中途受阻,狠狠地撞在岩石上,重力一下子全部回来牢牢控制住我而且比平时强大无数倍,使我感觉肢体无比沉重,呼吸困难,心跳加速。
我勉强翻了个身,稍稍解放一下压在当作枕头的报纸上麻木的耳朵。我一直很佩服能用瓷枕头睡觉的老太太们,她们的耳朵是特殊材料制作不怕压痛的吗?泰雅家没有第二个可供睡觉的地方,仅有的3把凳子高低和样式都不一样,即使并排放,也很难找到一个稍微舒适一点的姿势。我实在很疲倦,竟然枕着报纸在山峦一样的地方蜷缩着睡着了,还做了梦。我昏头昏脑,一阵发冷,不由得裹紧了毯子。几秒钟后慢慢清醒过来时,我摸摸身上,发现盖着泰雅的毯子。泰雅只盖着被子向里睡着。我抬头看看,发现500ml的盐水瓶空着。“该死!”我一下子从山峦上跳起来,我竟然让空气进入静脉,也许他已经栓塞致死!椅子发出的声音惊醒了泰雅。我急急冲向前,伸手摸向被子里。泰雅说:“当心手!针别在床单上。”“什么时候滴完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大概8点多吧。”“啊?现在几点啦?”我砖头看老式闹钟,时针指着12点。我埋怨道:“你怎么自己拔?怎么不叫我一声?”“你睡着了,叫你干什么?自己拔不就行了?”
我拔下别在床单上的针头,收起输液管和空瓶。尽管这不是一个输液针头而是缝被子的大针,别在床单上会让我联想起奶奶。我问:“你好点吗?”“好多了。”他说,“你不回家?”“打过电话说我有事不会去了。”“你冷吗?”他又问。我装做若无其事:“这个,无所谓…”话音未落就打了个喷嚏。他说:“这儿就一条毯子,一条被子,我也冷,不如合理利用资源吧。”“啊?”我愣了一下,开始没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他接着说:“怎么?我床上细菌太多?你不是已经给我擦酒精消毒了吗?”“啊,那个,那是为了降温。”我有点不好意思。我以为他不会记得当时的事。
当然最后我没有拒绝他的合理化建议。多年住寝室的经验告诉我所谓单人床即使是学校寝室那种特别小的,在需要的时候可以睡2…3个中等身材的人,更不用说他的单人床比学校的要大一些,而且他很瘦。他也没有多余的枕头,所以我们只能睡一头,合盖被子和毯子。我穿着衬衣和棉毛裤挨着他,虽然房间里冷得象冰窟,到底有两个人的体温相互扶持,感到温暖了许多。被子里一股酒精的味道,混合着棕色合剂的甘草味,他身上总是有的淡淡的香气,依稀还有阳光的气息。
“忘记今天我说过的话吧。原谅我吧,泰雅,”关上灯,我默默地想,“都是因为我爱你。我不会再伤害你。”
不知怎么的我躺在温暖的床上反而睡不着。窗帘透出街灯的淡黄|色柔光,偶尔可以听到汽车路过声和晚归的夜行人的脚步声。泰雅轻声问:“还没睡?”“你怎么知道?”“听上去和刚才不一样。”我一阵羞愧:“刚才在椅子上睡觉时打呼噜了吧?”他说:“我听呼吸就知道是不是睡着了。”我说:“你是有经验。”
该死!!
5分钟以前我还在暗暗发誓不再伤害他,现在却又揭他的伤疤!
“我…我是说…”我笨拙地试图挽回刚才说的话。但泰雅打断我问道:“后来那个是什么?象在北极洗阳光浴。”我愣了一下:“什么意思?”“晶晶亮,透心凉。”我给逗笑了:“还没人这么形容过消炎痛栓呢。”“什么?”他不解。我向他解释栓剂的主要成份和使用方法,小心没有提及我无意中的发现。
他说:“哦,那个也可以做止痛药是不是?”
“是,不过一般人都是口服,非常严重的又够不上用麻醉剂的才用这种。”
“好象我以前也用过,不过那日本医生连这是什么药都不肯告诉我。”
啊,原来他真的去过日本。我小心发问,希望能从他嘴里慢慢套出他的过去,省得我费心费力再胡思乱想东猜西猜。“你为什么用这个?”
“治肚子痛。都说日本的看胃肠病的很发达,看病也很贵,但是看了几次,都诊不出是什么病,吃过各种药都不见好,最后医生答复我说直接吃止痛药算了。可是吃下止痛药也没什么用,一个医生就开了这个。虽然用了好一点,我怕会是要上瘾的药,问了医生几次他们都不肯说,后来就不敢再用。”
“你怎么会得上这病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你真要知道?”
“是!”我迫切的声音又干又紧,象我激动的心跳一样短促。我既不想保留警察硬塞给我的道德气十足的观点,又害怕听到自己无法接受的“真实”体验。他幽幽地说:“警察也找过你吧?他们告诉你那么多,倒没说起我的病?”我愧疚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他慢慢地说:“由别人说了让你胡思乱想,还不如我自己来说。你可听仔细了,我不会说第二遍。”
这一夜他说了很多,其中只有因为嘴里破溃的地方过于疼痛停过几次。也许他一生都不曾一下子说那么多关于自己过去的事。如果他那么坦率地告诉警察他做过这样那样的事,为什么做这些,警察还会死逼他吗?也许警察认准了什么就不会放,无论究竟事实是什么,为什么。对于警察来说,不是正确的,必然是错误的。不是对社会有益的,必然是有害的。
泰雅14岁时陪堂妹去考当时非常热门的“小荧星”艺术团,录取比例达1:500。堂妹没有考取,招生的老师却对泰雅有兴趣。虽然因为年龄偏大家境又贫寒,最终没有去成,他开始喜欢歌舞,常和几个同学一起琢磨港台歌星的舞步,因为不知道有“对口形”的方法,刻苦锻炼身体期望能够边唱边跳。中学和区少年宫里也有舞蹈团,但对于一个到了17岁身高还只有1米55的男孩来说,机会实在太少。少年的明星梦自然被沉重的学业压到最低限度。但希望就象墙缝里的树种,总会探头张望大千世界。就在高考前几个月,泰雅开始象春天的竹林里最后一棵钻出地面的笋一样飞速生长。那时听说广州一个台湾人投资的演艺公司在本地招考年轻学员,不但不要学费,如果培训后成绩优良可以去台湾发展。负责登记的人误把他的年龄写成15岁,他正在变声的嗓子使招生人没有发现这个错误。在同去的同学中他是唯一被录取的。他觉察到年龄可能是他被录取的关键原因,就托辞证件遗失,招生人也没有深究。
经过激烈争吵,他离开了家,离开了孤独伤心的父亲,背着一个牛仔包跟经纪人去了广州。经过一些训练,取了“丰城俊”的艺名,和另外5个来自广东、福建的14…16岁的男孩组成“青苹果”乐队。然而明星之路比预想的要艰难许多,虽然大家都抱着同样的梦想努力了2年,最好的时候也不过是为综艺节目或港台歌星的演唱会伴舞,一直没能出唱片。台湾的老板也迟迟没有露面。开始有人觉得上当了,队员们陆续离开了乐队。他抱着一线希望留在经纪人身边。最艰难的时候挨街在酒家表演,睡在酒家厨房的阁楼里。广州的夏天非常闷热,厨房的阁楼里温度达到40度,如同每日洗桑拿。有一天他睡觉时感觉凉爽,醒来发现腿上缠着一条蛇。重获自由大概使蛇心情非常好,居然和他相安无事地同床共眠。
也许是上天怜悯(或者说是魔鬼诅咒)台湾老板终于出现了,一眼相中这时已经出落得目若朗星眉如弯月身材修长的泰雅,原意送他去台湾继续发展。因为他离家在外没有身份证,经纪人重新给他办了一套证件,在泰国转了一圈,通过若干种方法,最终把他弄到台湾。证件上他的年龄还是15岁,他就这样被安排进一个叫“美少年梦工厂”的演艺公司,成了“反斗组”最“年轻”的队员。
演艺公司按照日本的事务所制度管理,无论演出与否出票情况如何都有工资可拿,当然数量十分有限,艺员的生活则完全军营化。在不演出的日子里,每天早早起床跑步,健身,上午学舞蹈、日语(当时台湾很多演唱组翻唱日语歌,也常直接唱日语歌),下午唱歌、表演,晚上学化妆。不许抽烟、喝酒、搓麻将、泡妞、擅离宿舍。演艺公司和日本的事务所有合作关系,常听说某某学兄某某学姐被日本人挑中去日本发展,挣了大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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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他很兴奋,觉得象是上了正规的大学,多年的努力也有了更明确的目标。但台湾演唱组多如牛毛风格相近,演出的机会仍然不多,录制的单曲从来没有上过排行榜前100名。慢慢的严明的纪律开始松懈,队员们排练迟到、晚上逃课成了家常便饭,演出越来越少,演出的地点从体育馆渐渐又沦向餐馆。向上爬的梯子似乎就要断裂,只剩下去日本这个横档还比较结实。
又是上天怜悯(或者说还是魔鬼诅咒),日本赫赫有名的MICHEL事务所老板喜多川为属下著名艺人近藤真彦访台演出来到台北,在看了各公司送上的无数青春组合表演录像带后,吃晚饭时提出当晚8点前要见一见反斗组成员。那天恰好其他成员都不知去向,只有泰雅和另一个队员2人。怀着忐忑不安的窘迫心情,穿着有些过时的演出服,
2人踏入了喜多川的包房。因为紧张和缺乏其他队员的配合,泰雅觉得表演一团糟,出人意料的是他们得到了为近藤真彦暖场演出的机会。更出人意料的是,演出后不久,经理让他请客,因为日本MICHEL事务所愿意签约,和他一个人。那夜,他花完了1年多的积蓄,那夜,他第一次喝醉。
“咦,你心情好也会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