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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头有些不太好意思,她看上去是个武汉本地的小女 生。
她个子不高,穿着一条苹果绿连衣裙,一口武汉话讲得 很是清脆、地道。
她问道:“你是哪里的新生?”
我出口就是本地的土话:“XX县的。”
一边几个女生面面相觑:“冒听说过呀。”我猜这“冒 听说过”,大概是没有听说的意思。
妈的,连哪个县都冒听说,老子要是说到乡里就更冒听 说了!
心里很不爽!
本来,我对这繁华喧闹的大武汉充满了神往,可这些城 里女生淡漠和鄙视的目光,让我一下又陷入那种乡下人最难堪 和最无奈的自卑之中了。
不晓得为什么,我对城里女孩子的傲慢和冷淡格外敏感 ,比其他城里人的鄙视更容易让我气馁。女孩子的这种态度让 我产生双重的自卑:一个是身为乡下人的;一个是作为男人 的。
是的,我来自贫困县,一个大城市的人们冒听说过的遥 远地方。我沉默着,那些优越感十足的女孩子让我羞恼和反感 。
那个小个子女生却笑了:“欢迎你呵,我们也都是新生 ,家在武汉市,所以报道早。校学生会人手有点紧张,就组织 我们来接新生。”
我这才笑了笑:“谢谢你。”
这时我发觉那边很拽的女生朝那个小个子漂亮女生笑, 相互耳语着。
女生却浑然不在意地对我说:“等会儿学校的车就来接 的。到那边去坐坐吧。”
那边是两排塑料长椅,一些学生都已经在那里集合了。 我听见有个男生在喊这个小女生:“斯晓虹,车怎么还没来, 你跟王老师联
系一下子。”
斯晓虹脆脆地应了一声:“怎么这样急?我来打个电话 。”
她掏出一个精巧的小手机摁开后就放在耳边听,忽然笑 了一下:“哦,马上要来?这边的新到的差不多了。好好,我 叫他们都等着。”
那股子麻利劲儿很利落干脆。
我注意地看了下刚才那个叫女孩儿名字的男生,瘦瘦的 。穿了件鲜亮的明黄|色T恤,和那些先到的男生们聊着什么, 那股侃侃而谈的样子,很有些才子劲儿。一看就是城里见多识 广、年少轻狂的那种男孩子。
这时斯晓虹问我:“你叫么名字,哪个系的?”
我简单地答道:“陈刚,中文系的。”
她笑笑:“我是外语系的,斯晓虹。”
一会儿,车来了,是那种到处可见的伊维柯客车。坐在 客车上,感觉很舒适。斯晓虹仍然忙前忙后,和每个人搞得都 很熟。是个搞公关的好料子。
也不知为什么,只要她的笑声在车厢里一响起,我就会 不由自主地看看她。
她好爱笑,和那个穿黄T恤的男生说话时格格笑得十分清 脆。
这让我对那个男生也多看了两眼。
在车上听别人议论了一会儿,我才知道那位男生叫胡文 林,很多新生好像都知道他。隐约听说是个特招生,在全国作 文比赛得过一等奖。而那个对我一脸不屑,还对我家乡“冒 听说过”的女孩儿,有人叫她丁雅莉。头发染成浅黄|色,嘴唇 涂得红红的,一副很拽的样子。这个丁雅莉一路上老主动跟 那胡文林搭腔,问这问那,一副追星族的傻样子。
后来,斯晓虹走过我身边时,对我笑了笑:“陈刚,前 面快到了。中文系蛮好找的。问问前面的胡文林,他也是中文 系的。”
然后,她和那个丁雅莉坐在了一起。
丁雅莉却把头偏向了一边,像是不愿理她。
我猜,她大概对斯晓虹刚才和胡文林讲得热闹有点不高 兴。
不知为什么,我很厌恶这个丁雅莉。
拽什么?像个到处招摇的浪荡女人,在我们那儿根本就 没人要。老子还瞧不起你!
刚上大学的那阵儿,新鲜感是很足的。
我所在的那所大学环境很漂亮很适合谈恋爱,在武汉多 所高校中也因为这一点而很有名气。但是我根本还没想过谈恋 爱,城里女孩高攀不起,我也自知没那个消费能力,也不像 城里男生那么开化吧。
一同出来的同县老乡有些来往,也不算多。老乡们聚会 时多数都有些腼腆,过去都是一个县高中的,只是不同班。我 们约好了一同到武汉的黄鹤楼、中山公园玩过。那些女老乡 们大多穿着比较朴素,也有几个家庭条件好的打扮讲究一些。
朱莲心常来,只要是老乡聚会她就会到。她的到来总是 让我好几天心绪不宁。
为了让她多来,我有时候就故意多想几个名目。比如谁 又过生日呀,谁的家里又寄来了好吃的了,我先给所有老乡打 电话,最后再专门给她打。有几次,她有事实在来不了,我 心里就会有种失落和茫然。
我心里明白,我和她在一起的可能性实在不大,但又忍 不住想多见见她的面。
朱莲心现在在武汉最有名气的一所大学,读的是财经专 业。
老乡聚会时,她穿着比过去讲究了、好看了,过去老一 套的清汤挂面马尾辫现在也烫起了细细的波浪,用一根浅红丝 带扎着。很漂亮又不很张扬的样子,让我心里痒呼呼的。
她的性格也比过去活泼多了,在聚会时她会主动坐到我 身边,问起我的情况。
“过去我们上学经常同路。”她笑了:“你走路好快, 像一阵阵小风儿似的。常把我吓一跳。”
我的脸涨得热热的,低了头不知道怎么说。
她轻轻剥了个桔子,把一半递给我。
那红红的桔子吃到嘴里确实甜滋滋的。
有时,玩得晚了,莲心会对我说:“陈刚,送送我好吗 ?”
她的眼睛盯着我,我心里一热,点点头。然后,我们便 一起走出校门。但是一路却无话可说,直到她上了公共汽车, 我才感到心底的巨大失落感。
莲心朝我挥手:“陈刚,有事给我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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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挥了一下手,默默看着那辆公共汽车载着她离开。
后来,老乡再聚会时却有一个武汉市的男孩子跟着莲心 来了。
那男孩长得很帅气,对她也很体贴温柔。这让我们这帮 老乡中的大多数男生情绪低落,我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朱莲心像是成心做给我看似的,很大方地给我们作介绍:“ 这是我的同学李文强,这是我的老乡陈刚。”
她还很亲昵地对那个小李子说:“他过去和我上学同路 ,高中三年没讲过一句话。”
那个李文强惊异地看看我,又微笑着向我点点头。
我心里很不舒服,把桌上的一杯啤酒一口干了。
然而,刚进校时朱莲心给予我的打击根本不算什么。
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她和我的差距太大了。她站在云 端,而我却深埋在地平线以下。在后来的那些岁月里,对于我 这样一个来自大山深处,仿佛与世隔绝的山里娃来说,才真 正经历了一番精神磨练。
至今我都记得初进校门时的那一种心底的震动和自豪。
那时,我眼前一亮:哇,比我老家墙上的风景年画还要 漂亮呀!校园亭阁错落,柳绿花红,各种形态各异的建筑物起 伏有致,球场宽阔空旷,……
那时,下了车我就一屁股坐在校园门口的一棵樟树下, 再也不愿意站起来。那段日子里,每当我走过校园大门口看着 那块笔力遒劲的学校门牌,心底都会感到一种陌生的幸福感 和成就感,而校门口那喧嚣的街市,也让我感到仿佛从地球的 某一隅偏远之地被空投到了繁华的都市。
我是全县的文科第一名。我们牛牯村十多年没出过一个 大学生了,更何况是名牌大学的学生。邻居婶婶大娘都为我高 兴。二伯父摆下的庆功宴上,多年没走动的乡里乡亲们都来 了,特意送来红包、送来红枣表示祝贺。村头五保户奶奶都给 了我10元钱,夸我有出息。
我像一个中了举的秀才,极尽乡村的荣光。但在这上万 人的大学校园里,我那点可怜的荣耀完全被淹没了。在这里, 我其实属于那种不被人看重的角色。
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白痴,即便再使劲儿表现也 无济于事。学生会要招新人,我满怀信心地报了两次名,要知 道,在我们县的初高中,我一直都是班干部。可出乎意料的 是,我竟然被拒收。原因是我几乎没有什么特长,也不像城里 学生能说会道。我只是个处于贫困边缘的农村孩子。我头一 次产生了深深的自卑感,对自己产生了全面怀疑。我忽然发现 ,除了考试,我居然什么都不行。
记得学校组织搞社会调查时,我和同学胡文林一起到一 个民营企业里做采访调查。到了门口,胡文林让我等他一下, 他去上洗手间去一下。我便准备到那家有名的公司装修豪华 的门厅里坐一下。哪知我刚刚坐下,一边的保安就过来了,让 我到门外去。我感到受了污辱,不愿走,那保安火了,居然 要赶我走。我的牛脾气也上来了,就是不走。等胡文林进来, 他见我和保安拉拉扯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保安问我和他 是不是一起的,胡文林说是。保安这才换了副面孔,很和气地 笑笑:“哦,是搞调查的大学生呵。我还以为是到这里来找 地方睡觉的民工哪。对不起。”
这句话对我来说却像被重棒猛击了一下!在同学胡文林 面前,我恨不得一头扎进地缝里:是的,从穿着、口音、气质 来看,我和城里的学生都相差太大了。我真的像个土里土气 的民工。
在那天的日记本里,我狠狠宣泄着耻辱感,恨自己的不 争气。我愤怒地写道:谢谢,那位势利的保安先生,谢谢你告 诉我这一点!我发誓,我要找回尊严,我要出人头地,我要 让一切不尊重我的人在我的成功面前感到羞愧!
呵,武汉,你让我今夜无法入眠!
……直到现在,那一页的日记上还有清晰可见的泪痕。
现在想来大学时代真是一个脱胎换骨的艰难历程。
作为一个习惯于乡村生活方式的学生,到城市里来几乎 是一次重新发育和成长。在日常生活中与别人不和谐的小事简 直太多了。
因为我口音浓重,说出的话经常闹些笑话。连买饭时, 食堂的师傅都会责怪我说不清要买什么,让他拿着空勺子干着 急,有时还常打错菜。我明明要的是一元的菜,给老子打成 了五元、八元的,搞得我没两天就闹起了经济危机。上现代汉 语课时,老师偶尔提提问。问到我时,我那带着方言的普通 话常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下了课,宿舍的同学卫诚、肖胖子 还不住地学我的口音。居然称我的某些发音比较有创意,没 人那么说过,搞笑!还说王力、吕叔湘的语言学著作该修改了 ,没我的语言生动。
真是见他妈的鬼!
这卫诚、肖胖子喜欢开玩笑,也没啥恶意,但次数多了 ,我心里很别扭。还是大哥胡文林经常给我解围,让他们不要 过分了。
所有的遭遇仿佛在时刻提醒我,到了大学,到了城市, 我的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我是个来自农村的孩子,身上打着农 村的烙印!这个烙印带给我太多的不平、委屈,甚至是怨恨 。我只能默默忍受,一点一点努力改变。
第一个目标,我要学会一口地道的武汉话!普通话容易 一些,但没武汉话来得地道,后者让我更能融入城市的氛围。
于是,我记住和我说武汉话的每一个人的口型和发音, 没人时就自己对着自己嘀咕,把每一个发音都咬得很地道,还 把一些武汉的地道土话都记下来,连骂人的常用话都记住。 每天讲话之前都要先想想再说,力求自然、熟练,不让人认为 我在憋“城市腔”。
这样一直坚持了半年多。直到有一天,肖胖子说:“真 奇怪啊,你的武汉话比我都说得地道。”
听到这话,我心里百感交集,有点想掉泪。
同时,我还努力培养城市生活习惯,避免丢人。一天中 午,只有胡文林和我在宿舍里。我正在大口大口地吃饭。胡文 林轻声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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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陈刚,以后你吃饭不要弄出这么大声音。有女孩在场 会很不雅观。”
活了十几年,好像头次知道吃饭不能发出咀嚼的声响。 我默默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他是好心。
要成长就会遭遇阵痛。
在大学里,同学们价值标准也发生了巨大变化。
上中学时,只要你学习好,老师同学就喜欢你。可现在 同学们比较的是谁会玩、谁能出风头、谁见多识广、谁有组织 能力,甚至是谁的家庭背景好、谁